家，离县城不远，近来却不曾回去。是因工作太忙，仰或是因为回家的路泥泞不堪，或者是我不够尽孝道……不管怎样，心里对父母集结了无数的牵挂和愧疚。
开着我那电瓶车，沿着镇远方向前行，至高寨村与响洞村交接处，就到了白茶沟。往右一拐，那高速铁路桥已经把里外隔离开来，外面是工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着的高速铁路火车站。再往里走，经茶坵，过大屋基，就到了三穗人工手制米粉之乡——亚茶村。这里四面环山，松树、杉树在林间相间，绿色无比雅致，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绿的；村前有一条小溪缓缓流过，溪水潺潺奏出了优美的乐章；路边新修的房屋带着西方别墅的特色，改变了原来村庄的古老韵味；再看看那几近千年的古桥，早没有了“亚茶的帐子”，只剩下那长满苔藓的桥墩。我总感觉村庄老了，但究竟有多老？三百岁，还是五百岁？我说不上来。
可以问问村子里的那口井，问问井壁上墨绿的苔藓，和那永不枯竭的井水。可以问问是谁凿的这口井？是怎样的一群汉子？在怎样的一个季节？第一桶水献给了谁？他们的新娘还是他们满脸皱纹的爷爷？他们的爷爷是否对他们说起过自己的爷爷的故事？还有那个从远方逃难来的，只是挑了一副破箩筐的祖先，走得累了，在一片荒野里，随遇而安，砍两根树，割了一片茅草，造了一间仅能容身的棚子，天长地久，子孙繁衍，竟然有了一座村子。箩筐已经杳无踪迹，也许化作了二长坡的那些大树。据说民国时村里还没有修这条公路，俨然世外桃源一个。至于赶集，在本村店边（地名）就有集市，所需商品都可以在这里得到交易，如是所缺，就得翻越二长坡到外面去联系。那时曾有“高寨的锭子，亚茶的帐子”的说法，甚至有镇远府衙的官员途径此地必须下马徒步前行的规矩。遭遇土匪来袭或国民党抓兵，村里老人妇孺和小孩就躲到寨子后的树林里去，村寨里的房屋家家相连，寨墙上还设有瞭望洞、射击口，俨然就是军事堡垒。先辈的智慧和团结保全了性命延续了老村的香火。真是可惜，这么好的村庄居然被白子队烧毁了。总之，村子已经很老了，更早的往事我无法追溯，唯一的是从龙氏家谱中得知，到现辈已有二十代。
我站在村前的田坝上，看着满目的村子，粉墙黛瓦，绿树掩映里炊烟袅绕，有青色的，有灰色的，也有白色的，繁忙而安详。村里的狗吠鸡鸣，隐约传来，颇觉生机盎然。现在，寨子的围墙已经不复存在，一半的土地已经被高楼占有。我不能确定，在我年老之时，是否还可以在老屋里住住，在檐下晒晒太阳，和儿时的伙伴一起拄着杖去看看那口很老的古井，问问到底是谁喝了它的第一口水？问问那古老的桥是谁修的，“帐子”到底是谁挂的？那昔日里的店边怎么没有了商店？
很少回去了，甚至不敢回去。回了，也是待不了一会儿。就是待得稍微久些，也只是在那摇摇欲倒的老木屋里跟父母聊聊家常，赏赏父亲那毛体狂草，还有那简约素装的中国画，决不会去村里转转。村里，起码有一半的房子空着，有些门口的荒草长得没了膝盖。小时候我喊爷爷辈的，大多已经过世，同样一条村里的小道，但大不一样了。满奶去世了，出殡时，队伍拉出去有半里路，可大半是从城里赶来的，腿脚上已经没有了泥土，送葬结束后他们还将回到城里，在进门前他们会将从村里带来的泥土留在门外，就像对待和公园里带来的泥土一样，多么自然又多么伤感。这其中，肯定还包括满奶的三个儿子，三个早已在凯里安家立户的儿子。他们曾经是满奶的骄傲，满奶的最后几年也在城里度过，我不知道她对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语的邻里关系有怎样的感受？因为离开村子以后，我许久都不曾见到过她了。不曾见过的还有许多人，许多一起长大的，许多看着我长大的，许多我看着长大的，像一棵树上落下的叶子，在一阵风后四散飘零。
我记忆中的满奶还是在村子里的样子，冬日里两只手习惯性的拢在两只袖管里，坐在寨前老枫树下的石板上，跟着太阳挪着身子。每天清晨会很响的打喷嚏，响到她家的水缸嗡嗡作响，响到几十米外的我吓了一跳，赶紧起床。在村里，一年四季，满奶都可以养鹅养鸭，鹅鸭可以自由自在地满寨子跑，既不会丢失，拉了屎也不会有人指手画脚。拉在谁家门口，谁自会用铲子铲去，没有人会在意是谁家的畜生缺少涵养。落在路上，时间长了自然会风干、粉碎、成为泥土，成为路面天经地义的一部分。如果有谁赤足走在路上，正好踩着了那一坨湿湿的也许还是热乎乎的东西，也绝不会像城里穿着高跟鞋的妇人踩着了草地上的宠物狗留下的那堆东西，像踩着地雷一样的惊恐而花容失色而喋喋不休的谩骂，也许会皱皱眉，会随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把稻草擦一擦。家畜的粪便是肮脏的吗？在村里人的眼里当然不是，哪个农村人没有抓过牛圈鸡窝里的或干或湿的粪便给油菜等农作物施过肥？没有那一堆堆的粪便，哪有香喷喷的菜籽油呢？在村里，满奶还可以在门口的屋檐下砌一个花圃，大小自定，品种自选，还可以种一架葡萄，几棵窝荠菜，有什么不协调？想怎样就是怎样。满奶，为什么要搬到城里去？为什么去世前又搬回了村里？我不知道。但满奶终究是幸福的，可以埋在父母的脚下、丈夫的身旁，可以埋在他耕作了大半辈子的那片土里。
为什么要去城里？城里的风多稀罕啊，太阳也是金贵，都是可以卖钱的。南北通透，光线充足，一个房子多了两句话，多了的钱也许一个农民要干一辈子。村子里的风那么大方，阳光那么慷慨。可是村里人却走了一半，而且没有回头的。没有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和老村一样的衰败。村里是寂静的，再没有了人声鼎沸热闹喧哗，人们连架都懒得吵了，仿佛只是在等待。以前打得头破血流争来的宅基地，被荒草落叶湮没了。村庄真的老了，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迅速的老了，仿佛一个体格健硕、生机勃发的中年人睡了一觉，醒来后突然发现己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
老村庄会有怎样的感慨？对于离他而去那群孩子。对于留下的却终将离去的那群孩子。
